給妳

※農曆新年，大年初一※

照傳統我們回去爺爺家吃團圓飯，

抗癌一年多的妳包著頭巾清瘦了，略顯虛弱，

眼前滿桌的年夜菜只吃了一小碗，

問妳好嗎？妳疲倦的微笑回答：還好，只是會想吐。

我還記得上個年，剛發現罹癌時，妳說過

『真不懂為什麼這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明明是這個家最樂觀開朗的人』

妳胸前掛著基督教的十字架閃亮亮的

『這是主給我的考驗』

※十月※

媽媽去醫院探望住院的叔公，順便看看住在不同樓層的妳，

妳已經住在醫院好一陣子了，我連妳什麼時候進去的都不知道。

「她不大有力氣，但聽我講了很久的話很開心」媽回來後對我說

※大前天※

早上起床，餐桌上留了張潦草的字條「去成大醫院」

才知道，好不容易從醫院搬回家的妳，吐了好幾晚，血壓過低，

在早晨時一度昏厥翻眼皮，媽媽接到緊急電話趕去幫忙，

『狀況沒有很好』媽匆匆講完又掛了，

狀況沒有很好？電話另一頭的我有點困惑，

以為你只是比年初的狀況更差一點，

急診室連走道都擺了病床，

我看見妳，妳瘦到像木乃伊一樣，

骨包著皮，就算包著頭巾還是看得出頭顱的型狀，

因為黃疸的關係，全身皮膚都變黃褐色，手臂上處處青紫，

我心裡嚇了好大一驚，怎麼會！不是才幾個月，怎麼會衰老成這樣，

抿緊嘴唇不讓情緒外流，我輕摸妳的肩，湊上前說

『姑，是我喔』

妳睜開眼，眼白已是淡黃，尚有一絲力氣，透過嘶嘶作響的氧氣罩，

一字一字輕微地說，「我沒力氣講話，不好意思」

媽安撫妳，說累了就休息不要為難，

妳極疲倦似的闔上眼，過小會兒又難受的吐了幾十cc的黃水，

我慢慢摸著妳的頭，心裡琢磨著不知說些什麼，

當你看到一個人，說任何鼓勵的話也無濟於事時，

你知道從此你們之間不會再回復到以前，

而他，繼續走下去的路於你是非常陌生的，

這才知道，平常的小病小痛還能說聲加油，

能夠『快好起來』的病痛，都是不幸運裡的幸福。

俯在妳的耳邊說，

『再忍耐一下，好好休息，我會再來看妳』

妳點點頭，眼睛半閉，

那是最後一次跟意識清楚的妳講話。

※昨天※

早上起來又看見媽的字條，但這次寫的很詳細，

洋洋灑灑寫了兩面A4，想是早有準備，

下午卻打來語帶哽咽的說妳快不行了，

我和爸爸晚上趕到醫院時，

他們說，為了讓妳撐住，所以打了強心針讓血液能夠維持心臟跳動，

一直沉默的爸爸站在床邊，突然大聲的說，

「玲，我來了，哥哥來了」

妳眼睛半閉，眼神渙散，已經沒辦法講出清楚的字，

不確定妳看不看的到，但妳一定是聽到了，

因為妳雙手緊緊的抓著攀著，不肯放開，

輪到我時，我說了一聲

『姑，我是容』原本輕輕握著的雙手突然用力緊捏，

『我知道，我知道』那還溫軟的手不肯放鬆，妳大聲「嗯」了好幾下，努力的拉扯我，『我知道喔，我都知道。』我說，眼眶打轉的淚水終於掉落，

9點，大家輪流講話，叫妳笑一個，妳居然很努力的抿著嘴給了大大的微笑。

11點半，從美國飛回來的大姑姑慌張的從高鐵站衝出來，

12點，最後一個親人也到了，妳用很大的力量環抱著大姑姑的脖子，很久很久

※今天※

13PM

妳很努力的撐著，血壓忽高忽低，病床邊圍滿了人，

長久照顧而瞬間滄桑的四姑姑、

紅了眼眶的小姑姑、

徹夜未眠的大姑姑、

從學校趕來的爸爸、

自己找到病房突然出現的爺爺、

教會的長老、牧師，

他們圍了一圈，

我站在窗旁，緊緊看著妳光禿的頭，

我想起妳以前的樣子，

頭髮很膨，短髮造型又燙又剪的像個三十幾歲的輕熟女，

是姑姑裡最愛笑的一個，總是很有活力的樣子，

我們小孩去四姑姑的店裡時也都吃妳煮的鍋燒意麵，

妳很疼妳家裡那隻胖嘟嘟的流浪狗，

很難，很難想像現在在病床上的妳，

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姑姑，

印象總停留在以前的妳，覺得妳還有好幾年，更覺得也許你會打敗癌症，

去急診室前還感覺你是新年的樣子，覺得妳還有好幾個月，

也許我一直不相信，妳變成這樣，再也回不去了

媽媽說：「這不像車禍或心肌梗塞，她的生命不會突然結束，會慢慢消失，但終於見到了所有的親人，她一定捨不得走」

17PM

太累先回家午睡，醒來後看到媽的簡訊

＂Aunt had gone＂

嗯，妳走了，

但在我的印象裡、感覺裡，妳還是健健康康那個三姑，

我沒有哭，只覺得…以後新年的桌邊永遠會少一人，少了許多熱鬧，
不會再一樣了，

我會記得妳的，

給三姑姑，給所有體驗過親友因癌症而亡朋友。